第五十回-《玉楼春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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廖氏僵立原地,双目发直,一双手微微发抖,指甲都陷进手掌心里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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初念当天便随王氏一道回了司家。直到坐自己出阁前闺房里,看着尺素云屏带着小丫头们喜气洋洋地擦拭花瓶,整理书架,摆好笔墨,铺妥床铺,若非手脚处因灼伤而传来阵阵抽痛,整个人简直还如坠梦里一般,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。
今日正是休沐,司彰化照例闭门不出——自从北边发生了这场变乱之后,他并不像朝中那些拥护皇帝官员们那样情绪激动,朝堂上动不动就长篇大论谴责平王是乱臣贼子,也不像那些心存疑虑墙头草们,暗地里时常私会议论时局商量往后出路,而是需要他开口时,言简意赅地表达出他对皇帝陛下忠心,不需要他开口时,便是用针戳也戳不出一句话。他户部任二把手侍郎,那个尚书位列九卿之一,随了如今战局动荡变化,一颗心也是左右摇摆,哪里还有心思管事?所以户部事被他抓得牢牢。他就这样默默干着表面事和背地事。除了休沐日,人每天都朝廷中,准点五上朝,甚至加班加点,却渐渐边缘化得仿佛成了个隐形人,除非朝议争论中提到户部事需要他开口,否则谁也不大会留意这个干瘦而沉默老头。
王氏一回来,先便去书房见了司彰化,把初念已经回家消息递了过去,又唏嘘道:“这孩子,真是不容易。哪里来胆色,那样竟就冲进去救人了。那俩孩子,一个是徐家长房女儿,一个是肃王府小郡主。徐家倒罢了,不怨咱家就谢天谢地。肃王府人倒感激得不行,听说连王爷今早都亲自去向我女儿道谢了。”
王氏今日把初念带回,其实事先并未征得老头子同意。所以故意说完这话后,留意他脸色。见他只是目光微闪,不可置否地嗯了一声,知道自己这时机挑得应当没错,松了口气。听见老头子终于淡淡道:“回来便回来罢。既受了伤手脚不便,叫她也不必忙着来见我。先养好伤要紧。”
王氏道了声谢,退了出去后,径直去了初念闺房,看一眼还布置着屋子,指着原来那扇雕花海棠刺绣屏风道:“这东西旧了。搬出去。库房里有套四扇楠木樱草色琉璃屏风,叫人抬来。”说罢将钥匙递给尺素。尺素接过后,她又补了一句:“还有套内造菊瓣粉彩茶盅和绿地套紫花玻璃瓶,一并都拿过来。”
待尺素应下带人去了,王氏这才笑吟吟到了初念身边坐下,伸手拔去她头上插着一支银钗,又打量她身上素服,略微皱眉,摇了下头,道:“回了家,就做回司家女儿了。等过两天,娘将两家清解文书备好,着人送去他家,你从前那些嫁妆,他家要还便还,不还咱就不要,就此你也就和徐家再无干系了。往后再不要穿戴这些孝物,我看着就觉刺眼——你那边替女婿都守了两年,也不算对不住他了。”又爱怜地轻抚了下她脸颊,道:“幸好昨夜火没烧着你脸,总算是万幸。我一想到那个妇人狠毒,我就……”她咬牙切齿起来,“昨夜这把火,十有□就是她叫人放!不想让你回来,宁可把你害了,让你死也陪她儿子一块!她也是有女儿人,怎就会下得了如此毒手?”
初念看着自己母亲充满愤恨表情,陷入了微微迷惘。
昨夜那一场火,确实起蹊跷。照尺素描述看,倒真像是有人计划趁自己熟睡时下手烧死她。若非当时恰好自己去了观音堂,有可能葬身火海了……
想到这种可能,她禁不住微微战栗了下。
真会是廖氏和沈婆子吗?前一世,她后知道了自己与徐若麟事,对自己恨之入骨,她觉得她可以理解。毕竟,作为婆婆,谁会容忍加诸身上这种深刻耻辱?但是现,仅仅因为自己不肯替她死去儿子守节,她便也恨自己恨到了如此地步?
可是若不是她,还会是谁?她细细回忆自己嫁入徐家后慎独慎微慎言,想破脑袋,也想不出谁会对自己有如此怨怼,以致于要做出这样狠辣举动。
初念暗叹口气,终于望着王氏,低声道:“娘,为了我,往后咱家恐怕要被人背后说道。难为你了。”
王氏不以为意地撇了下嘴,道,“这若是平日,咱们这么把你接回来,自然免不了要被人说道。只摊上如今这样时局,你放心,多也就三两日而已。前线几天一个战报,一天一种说法,自顾不暇,谁有心思管咱们两家这种私底事?况且,就是有人要拿这说事,你也放心,娘心里自有计较,断不会叫人说你一个不好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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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氏这一点上,倒真显出了她作为一家主母真知灼见和妇人天生狡黠。确实如她预料那样,恩昌伯爵府让守寡女儿归宗,甚至已经从魏国公府接了回来,这条消息没传几日,很便被淹没了来自北面不绝战报之中——都是不好消息:说魏国公徐耀祖惨败之后,河北一带战事便彻底失去了控制,北军绕过许多设防据点南下,五月里过了淮北,又不断袭击中央军通往山东北运河供应线,捣毁从北直隶南到山东南军粮库和运输路线,而中央军却未能报复成功,北军粮草辎重供应线一直被保护得很好。京中甚至开始传出有低级官吏私下叛逃到燕京去消息。很,这消息便被证明是真。五城兵马司人抓获了一个叛逃路上兵部正六品武库清吏司,押解回金陵后,第二天便被下令斩首午门外,家中男充军,女悉数卖入教坊司。
就金陵人心惶惶之时,一直蹲守山东中部青州福王忽然向朝廷伸出了橄榄枝,表示要为朝廷效力,匡扶正义。艰难之中赵勘接受了福王投诚,鼓动留京中剩余十数位藩王与福王一道,向天下发檄文谴责“逆臣贼子”平王赵琚。借了福王东风,终于山东境内,对北军进行了一次胜利反击,迫使北军再次北撤——但是胜利欢欣并没持续多久,六月,徐若麟领大军绕过德州渡黄河,一个月内便击败了福王军队,拿下原本控制福王之下几个咽喉据点,彻底切断了朝廷通往北方运输路线,一直南下,六月底时候,攻占徐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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至此,初念回司家已经差不多一个月了。
她回家第二天,肃王便派人送来了治烧伤药膏。据送药来王府下人说,这是湘地土人秘制之药,主复原功效。敷用之后,肌肤陈替,平滑如初,功效绝不亚于太医院内造之物。仿佛怕司家人不信,又补充了一句,道:“我们王爷通药理。特意问过替令爱诊疗太医,晓得伤情后才命我送这药来。叫等落疤后再抹。”
肃王好意,王氏自然感激地接了。许是年轻缘故,初念手脚处烧伤恢复得很,四五天便拆了绷带。半个月后,硬疤俱都掉了,皮肤平滑如昔,只是手背手腕处先前被火燎过表面落有颜色深浅不一花瘢,瞧着不大好看便是。试着用肃王送来药膏涂抹,月余后,肌肤生,色素渐渐淡去,与周遭原来皮肤接成一色,竟真是恢复如昔了。
初念窝家里养伤这段日子,不管外头如何闹腾,司家大门日日紧闭,连司彰化出入都经由侧旁一扇角门。但即便这样,也无法阻挡某个人渐渐靠近、日益频繁脚步。
此人便是王家三公子,初念表哥王默凤。自前次山东相遇,他送初念回徐家,别后过去忽忽已经一年多了。北方虽一直战乱,但长江以南大楚境内,除了朝廷频繁征兵加重赋税之外,基本没怎么受影响。去年大部分时日,他便都广州一带,年底才回金陵。近一两个月,或许是因为初念归家了缘故,他便也如小时那样,时常往司家走动。
以王氏一双精明眼,初念嫁到徐家前,她便早看出自己这个侄儿对女儿那种青梅竹马心意。只是那时候女儿早是有主之人,这个侄儿又从未过多表露,她自然便装作一无所知。如今却不一样了。女儿归宗即,这个问题解决之后,作为母亲,她关心自然便是她接下来后路了。那日与廖氏吵架,廖氏一句“你以为你女儿归宗了,往后便会有好人家再要?”话,当时她虽驳了回去,但深心里,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被刺到。
一个丧夫归宗女子,即便如自己女儿那样,花容月貌,如今亦只不过十七美妙年华,但世人眼中,却必定是要低人一等了。且以自家如今家势来看,是没有依仗可言。所以女儿回是回了,但对于她往后姻缘,暗地里,她也难免辗转难眠,叹息不已。直到侄儿王默凤进入她视线,这才有了豁然开朗感觉。
王默凤今年二十一岁,母亲去世得早,王氏哥哥王鄂拘不住他,所以婚事一拖再拖,到了如今还未成家。他虽然没从父兄之路走官道,但一直南方行商。王氏自己甚至也投了些私房钱他那里入股。虽不算巨富,但生计决计没有问题。他又是王氏自小看大,知根知底,喜他为人稳重可靠。倘若女儿往后能嫁给他,她看来,绝对是桩上好姻缘。所以对这些时日王默凤殷勤上门,她非但丝毫没有不喜,反倒欢迎至极。今日午后,听见下人来报,说表少爷又来了,忙笑容满面亲自迎了上去。
已经七月初了,金陵天气,早闷热得厉害。王默凤跨入王氏待客那间花厅时,微黑脸膛上还挂着几滴来不及擦去汗,但一双眼睛却炯炯而亮,嘴角透着笑意,显见是心情极好。
“姑母,我是来给表弟送书,”他并没喝丫头送上茶,只站那里,朝王氏略微拘谨地扬了下手中几本书。说话时候,脸微微有些红。不知道是被外头太阳晒出来,还是别什么缘故,“这是书局里难得见到孤本,对表弟学业想来还是有些用处。”
初念孪生弟弟司继本十七了。今年本正是大比之年。只朝廷这么乱,科考必定是要延推了。但这并不影响司继本遵照祖父命令,继续家用功读书。
王氏看也没看他手中书,只笑吟吟点头道:“你表弟正小书房念书呢。还有你表妹也。反正你们自小一块长大,就跟自家人似。你自己过去便是。”
王默凤压下心中涌出欢之情,哎了一声,急忙转身要出花厅,走了两步才想起自己未向王氏告辞,忙停住转身,朝她作了个揖,道:“那侄儿这就去了。”
“去吧去吧!”王氏挥挥手,眼里满是笑意。目送他转身离去轻背影,吩咐身边丫头:“去送些果子到小书房,别怠慢了表少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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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默凤熟悉司家路,闭上眼睛也能走。并没叫下人带路,自己很便到了王氏口中小书房外。走廊侧花木扶疏,檐廊头挂着个养了只红嘴黑毛鹩哥青竹鸟笼。日头微微斜晒到廊子里,正照那面此刻静静悬卷一半门帘子上。他放慢脚步,后停门帘子外,透过细竹条缝隙,看到表弟司继本正伏案似看一篇文章,而初念,则正站他身侧,斜斜倚靠桌边,手指着桌案上那篇文,正讲解。
“……此是大历十二年丁巳科考题。题为通天台赋,以‘洪□存,浮景下’为韵。你看此文,它启句不过是‘行人徘徊,登秦原而游目,见汉右之荒台’,据说当时阅文恩师见了,觉着不过是平常之词。等再看下去,却发现后头数联字字珠玑,遂惊叹叫绝,这才将写出此文黎贡请擢为状元。可见作文章,并非一味开头就追求辞藻华丽为好。倘起头华丽抓人眼球,而后发之力不足,便会有虎头蛇尾之嫌,此正是文章之大忌。不如循序渐进,如引人渐入幽胜之境,后流连往返,这才是上好一篇文章……”
从王默凤角度看去,只能看到她半边侧脸。见她身着天青色一套夏衫,窗外白色日影透过竹帘缝漫射到她身上,这浅浅青绿愈发照得她明肌如雪。此刻说话之时,微微俯身向下,目光专注而柔和,声音是娇软动听。一时脚步竟无法挪动了,心怦怦直跳,捏住那几本书手心都捂出了汗。
“表少爷,你怎不进去?”
身后走廊上,来了送果子丫头,咦了一声。
王默凤惊醒过来,书房里头初念和司继本闻声抬头,也立刻发现了他。王默凤见躲不过去了,这才随了丫头挑帘而入,微微红了脸,对着初念叫了声表妹,把书递给司继本,道:“表弟,这是我外头搜到几本书,书肆掌柜说是孤本,你拿去瞧瞧可有用?”
司继本生得白净瘦弱,容貌与初念有几分相似,眉目俊秀。忙接了过来,道:“多谢表哥。”
初念翻了下,便随口道:“表哥,你被卖书给哄了。这不是孤本。你自己也是生意人呢,怎么人家说什么你便信?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。”
王默凤啊了一声。初念见他尴尬,捂嘴笑了下,安慰道:“虽不是孤本,不过确实少见。书是好书。谢谢表哥用心。”
王默凤这才吁了口气,摸摸自己下巴,呵呵一笑:“我自小不爱念书,只爱外头跑。那些卖书不坑我,还坑谁?”
初念和继本都笑了,小书房里气氛这才融洽了。过了一会儿,司继本被王氏派去丫头借故叫走,小书房里只剩王默凤和初念。初念见他似乎并无离开意思,因与他自小玩到大,所以也没什么避讳,正好借机,便朝他打听如今局势。
王默凤不想就这么告辞,又想不出能说话,见她主动开口,自然乐意,便把自己知道,一五一十都说了一遍。
原来此时元康二年七月,北军早过了淮北,入淮河南岸,一路势如破竹,收降军达十数万之众,眼见就要打到长江了。一旦渡江成功,金陵失去后一道天堑,则岌岌可危。所以到了这时候,朝中大臣开始分化成两派。一派是以廖其昌为首议和论持有者,建议派遣使者过去调停。一派则是方奇正为首死战派,情绪激昂,坚决奋战到底。
赵勘自己也清楚,到了这种局面,廖其昌建议其实是明智。只是他生性高傲,向来又痛恨平王赵琚,到了这种时候,又岂肯主动示弱?加上廖家与徐家关系,想起徐若麟,想起那个战败便断了消息,被廖其昌报为阵亡徐耀祖,是气不打一处来。第一次百官面前对着廖其昌大发雷霆,甚至说出往后谁再敢提议和,便以通敌处置狠话。朝堂之上一时鸦雀无声,只剩赵勘因了愤怒而发出粗浊呼吸之声。
“皇上誓要与北军决一死战,已经撤了先前张岩,调集大军沿长江布防,命归仁绍将军指挥统领。恐怕很就会再有一场大战了……归将军出发之前,皇上亲自祭天祭旗,十万将士信誓旦旦,只是……”
王默凤叹了口气,道,“恐怕再难扭转颓势了。如今不过是后一搏而已。破城只早晚。城里如今已经开始生乱,不止百姓不安,连官员也有逃走。上次杀了那个兵部清吏司,并不足以动摇他们投奔平王决心……等破城日时,还不知道怎生一番光景……”
王默凤声悄了下去,初念也陷入了沉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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